March 24, 2011

芭比

   恍惚間,你像想起什麼似的,拉上了籃球短褲,狼狽的奪門而出,逃難般的衝出那間悶熱異常、此時只剩下一人的偌大更衣室。匆匆忙忙的找到單車,你手心沁著汗,拿著車鑰匙的手顫抖著,鑰匙始終插不進溝槽中。

   心跳加遽,慌亂。

   好不容易解開了鎖,你邊跑帶跳的跨上單車,死命的踩著踏板,不時回頭張望。你突然害怕起那雙粗糙肥厚的手掌。

   「幹!」

   身後傳來一聲悶雷,像似路旁躺在藤椅上的老者,午睡時濁重的鼻息。當你闖過第二個紅燈時,雨點打在你臉上,在這悶熱異常的夏日午後……

1

   你從小就愛玩芭比娃娃。

   也忘了是怎麼開始的,現在回想起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個芭比娃娃究竟從何而來。總之,當其他男童玩著彈珠、小汽車、溜溜球時,你每天從幼稚園回家之後,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打開你那放在客廳茶几下、堆在一盒盒玩具最頂層的精緻喜餅盒,看看那躺在許多華服上頭的金髮娃娃。

   為什麼會對這種幫一個塑膠假人穿穿脫脫的遊戲樂此不疲?

   「不知道,」你淡淡的說著,眼裡卻是藏不住的熱情光采,「反正拿在手上就是捨不得放下。」

   你最愛看著芭比換上各式各樣的禮服。其中你最喜歡那件白色蕾絲、胸口鏤空的無袖上衣,配上寶藍色及地長裙。長裙腰際裝飾上一朵藍色小巧玫瑰,綴以兩條長長的白色緞帶。你喜歡坐在微涼的瓷磚地板上,兩隻小手抓著芭比修長的腿,讓她在茶几桌面上,踏著最婀娜的步履,一雙藍色露趾高跟涼鞋,便在裙襬下若隱若現。

   你樂極了!就這麼玩到傍晚,廚房的抽油煙機抽風聲響起,屋裡的燈也全點上了,才依依不捨的把芭比收回那精緻的喜餅盒,放在茶几下玩具堆的最頂層。

   童年時爸媽工作忙,白天有時會把你寄放在親戚家,而你的芭比總是不離身。

   記得有一次,阿姨載你上菜市場買些雜貨。由於阿姨的健談,菜市場裡頭的攤販們,各個都認識你這個眉清目秀、愛玩洋娃娃的小男孩,每回見到你總不忘開玩笑的揶揄一番:「又在玩芭比啦?」之後旋即捏捏你嬰兒肥的軟嫩臉頰,拿些糖果點心塞往你手心。

   離開市場時,你站在機車座椅及龍頭之間的腳踏處,手上的芭比站在沒什麼功用的儀表板上。

   風吹來,夾雜著腥味:淡淡的生菜和濃濁的海鮮及肉類。正午的太陽亮得刺眼,毫不留情的照射,高溫催化著本已喧囂的叫賣聲,於是處處都是攤販抓了狂的嘶吼呼喊。

   正當你梳理著芭比在陽光下閃著光芒的金色長髮,身旁一輛機車經過。你抬起了頭,正好對上同樣站在踏墊上,同齡男童圓睜的眼裡一抹驚異,他舉起的食指朝往你的方向,兩片唇開開闔闔。

   「媽!他在玩芭比娃娃!」

   那一瞬間你耳裡只聽見這句話,不禁為此愣了一愣。待你回神,男童的反應及那婦人回頭的輕輕一瞥,早已向前急駛離去。但那個畫面你卻始終放在腦海裡。

   世界回歸嘈雜。那是你第一次發現,玩芭比娃娃的男孩子原來跟大家不太一樣。

   然而你仍舊喜歡看芭比。

   你喜歡看她穿上華美禮服,挺直修長的儀態。不論何種款式都像為她設計的一樣,怎麼穿怎麼好看。而高跟鞋更是芭比專屬的配件,豐潤小巧的足,連接細長均勻的小腿,只有高跟鞋才能襯得出那種美。

   你覺得女生都應該像芭比一樣。

2

   「你喜歡……」你盯著手上的紙條,猶豫著該不該作答。往紙條的來源處望去,恰巧對上女孩慧黠的笑容和她嘴角淡淡的梨渦。

   「你先說!」

   接著再傳回來的紙條,女孩端正的字跡,在角落寫了個小小的「你」……

   你記起國小時,班上有個女孩總會受到每個男孩的注目。她有雙深邃的大眼睛,刀刻般的雙眼皮,配上挺直的鼻以及兩瓣總是紅潤的唇,白皙的皮膚,在陽光下會透出粉嫩的色澤,烏黑柔順的長直髮,總是乖巧的披掛在頸項後頭,風吹來卻又俏皮的飛揚。女孩家境不錯,每日上學一定穿著亮麗的童裝,想必她媽媽也樂得在每日早晨,將寶貝女兒打扮得像個小公主,目送她蹦蹦跳跳的活潑背影出門上學。由於開朗愛親近人,在班上,她是所有女孩的領袖,所有男孩愛慕的對象。

   然而你從來不屬於任何一邊。

   你既不把她視為首領,以一種崇拜卻又夾雜些許妒嫉的矛盾情緒追隨她;亦不為她癡狂,在她腳邊膜拜,卑恭得甚至不敢直視她面龐。你像是一個專注於研究的生物學家,在你眼裡,那女孩不過是隻女王蜂,而你試圖從她身上,歸納分析出蜂群的生活模式。

   但也許正因為你從來不討好,激起了女孩表面看似平順溫和,實則好勝要強的個性。她要你,和她一同領導她的子民。

   你總是不忍心拒絕女孩,尤其是漂亮得像娃娃般的女孩。

3

   每個男孩總得經歷人生中的第一次性高潮。

   對你而言,那是在某個週末假日的清晨,陽光透過落地窗進入室內,正巧灑在隨意披於你背脊的毛巾被上,暖暖的,散發出和煦的清香。你微微睜開雙眼,拉長了身子延展你一夜蜷縮的壞睡姿。想賴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。

   翻身。

   些微摩擦卻點燃了火引子,引起了連鎖反應般。像是天神宙斯射下了一記閃電,摧毀了牢籠,釋放出原先蟄伏於男孩體內的獸。彷彿是被輕輕囓咬的酥麻,你打了個顫,一邊慶幸爸媽出門去了,你有足夠的時間平息難堪和面頰上的潮紅。

   但你不得不承認,自此便無法忘懷這突如其來的快意。於是你心中開始有了秘密。

   你會躲在屋內某個隱密的角落,像是進行某種神秘儀式般,盯著你那時仍羞於直呼的身體部位瞧,同時亦開始嘗試以各種不同的物件碰觸,想再找回那種像被無數根細絲輕扎、讓人興奮致挺不直身子的搔癢。

   終於你在一次實驗裡,拿出了芭比。你小心的褪去她身上那件白蕾絲上衣寶藍長裙。然而尚未得到實驗結果時,你便因受不了罪惡感而停歇,打從心底對自己生起厭惡。倉卒的將衣服套回芭比身上,你將喜餅盒蓋上,壓在玩具堆的最底層。

   芭比就是芭比,你無法忍受她不是睜著炯炯有神的靈動大眼,露出潔白貝齒的微笑,穿著為她量身打造的服飾。

   你一直認為,芭比太過完美,不容任何人有一絲一毫褻瀆的慾念。

4

   國小的畢業旅行,你第一次和男孩同房。對於男孩們聚在一塊兒的低俗話題,你向來不太參與,偶爾一兩句放錯時機的乾笑,只突顯你的侷促不安。

   你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和男孩建立起友誼。

   晚上在房間休息時,不知道是誰提了議,說要一起洗澡。

   「這樣比較快啊!而且女生說她們昨天晚上就一起洗了,有什麼好怕的?」

   於是你像被強行抓住手掌,拿起大拇指劃上一刀,以鮮血當作印泥,壓印在一紙名為義氣與勇氣的契約上。你在心底不由得燃起熱血沸騰以及心喜欲狂,你覺得那是男孩間友好的表現。袒裎相見,那是一種最私密的掏心掏肺,你無從抗拒這股第一次在男孩間所尋得的認同感與歸屬感。

   你,和三個男孩。赤裸。

   浴室裡,嬉鬧反而比平常更大聲。也許是你們自以為在褪下衣服時便一併脫下的心理障礙,尚未完全卸除,所以得靠加倍的玩笑來掩飾尷尬。

   也許,等待成熟的身體仍有太多秘密,是當時的你們所無法解碼。

   你說不出看到那男孩時的震撼。原住民天生黝黑的皮膚以及藏不住的朝氣,自年輕結實的軀幹散發出來。你總覺得男孩的守護神必是太陽。你渴望那種無需造作的自然活力,陽光烘烤過的健康色澤,以及若有似無的線條勾勒出的肌肉。

   浴室裡的鵝黃色燈光柔和極了。

   水順著男孩肌肉的起伏流動,在肚臍下方納入主流。早熟的身體是豐沃的應許之地,植物已趨茁壯,正欲成熟結果。你垂頭看看自己尚未萌芽的土地,幾乎要懷著一股虔敬的宗教情懷向男孩跪拜。

   但你始終無法解釋,為何自己得坐在浴缸邊緣,緊緊夾著大腿,遮掩那突如其來的莫名生理反應。

   只知道在那之後,你把裝著芭比的喜餅盒連同其他玩具,一齊收進了地下儲藏室。

5

   熱帶南國的夏季令人難以忍受,尤其是午後沉窒的氣氛,缺乏流動的空氣,即便待在室內亦得不到絲毫涼爽的慰藉。柏油路彷彿被熔了,在上頭行走的人車都顯笨拙。

   這個夏天,每日午後躲到游泳池來成了你的例行公事。你從不約伴,一個人省事得多。

   「我喜歡你。」

   烈日毒辣辣的啃噬著你略白的肌膚,造成了輕微的紅腫熱痛。汗水沿著你的瀏海和鬢角下滑,流過臉頰時像有小蟲爬過,癢癢的,在下巴匯聚後,液滴墜落於柏油路面上,隨即消失無蹤。你稍嫌過大的白色制服被汗水浸濕,緊緊的貼附在背上,猶如保鮮膜包裹著生鮮食品。兩隻骨架纖細的手先是抓著上衣下襬,接著尷尬的鬆開,然後又背在屁股上,修長的手指僵硬的蜷著。

   此時你只希望男孩隨便說些什麼,即便是些言不及義的玩笑話也罷,沉默太沉重。你幾近於卑微的在心中渴求男孩有所回應。

   男孩微泛油光、長了幾粒青春痘的臉扭曲著,眉心糾結。你看見男孩下巴有些初冒出頭的鬍鬚,稀疏且不整齊的亂竄。脖子上的喉結上下滾動,乾躁龜裂的薄唇微張,你猜男孩有些話要說。

   「媽的死同性戀!」

   看了看手錶,你在泳池邊的天台上曬了快一小時的太陽,怪不得頭有些昏昏的,麥穀般的淺棕色肌膚也泛紅。今天的太陽有點大。

   「幹!」男孩轉身狂奔,像在逃難似的。你看見他的白T恤背後被汗水浸濕,中間背脊處隱約可見膚色。短褲下的兩截小腿閃著古銅的色澤,肌肉因快速奔馳而起伏。逆著光,你不得不瞇上雙眼,夏日正午的太陽沒心沒肺的閃耀著光芒。

   你踏進更衣室,感到異常的悶熱。背對背的兩排各八隔間,僅以簡陋的塑膠浴簾分隔內外。你褪下泳褲,與隨身背包一同放置於隔間外、靠牆的塑膠坐椅上。門簾索性任由它敞開,此刻你急需沖沖水。唯有在水中,在那種被水不留一絲間隙的包圍之中,你才感受得到安全與放鬆。毋須在意你曾犯下多少錯、受過多少傷,水就是會完完全全的包容。

   旋上水龍頭,轉身,你遇上一雙虎視眈眈的眼。絲毫不以為意,你自顧自的取毛巾擦拭身體,然後更衣。

   你清楚明白陌生人的目的。想從肉體得到心靈慰藉的人,這世上多得是。

   正欲離開,你起了個頑皮的念頭,遂把籃球短褲褪至膝蓋。陌生人目不轉睛的盯著你,眼裡燃起了火。像是孩子惡作劇得逞,你不禁在嘴角漾起一抹天真的微笑。

   男孩離開的那天夜裡,你醒在一個充滿瑰麗色彩的夢中。夢裡男孩靠在你身後,平穩的鼻息輕柔的吹在你耳際,如同春日爛漫的微風,帶點甜淡的花香,薰得人舒服的瞇上眼。你慵懶的舉起雙手向後伸,圈住了男孩的頸項。男孩拿出芭比,你一眼瞧見她腰間那朵藍玫瑰,兩條白色長緞帶飄逸著,彷彿不帶有一絲重量。

   陌生人伸出他的手,若有似無的碰觸,彷彿想在你身上找到一處,能與他的粗糙掌紋契合的肌理。感受到他熱燙指尖在膚上行走的軌跡,你睜開了眼。

   「媽的死同性戀!」男孩的臉皺成一團,連五官都有點難以辨別。

   恍惚間,你像想起什麼似的,拉上了籃球短褲,狼狽的奪門而出,逃難般的衝出那間悶熱異常、此時只剩下一人的偌大更衣室。匆匆忙忙的找到單車,你手心沁著汗,拿著車鑰匙的手顫抖著,鑰匙始終插不進溝槽中。

   心跳加遽,慌亂。

   好不容易解開了鎖,你邊跑帶跳的跨上單車,死命的踩著踏板,不時回頭張望。你突然害怕起那雙粗糙肥厚的手掌。

   「幹!」

   身後傳來一聲悶雷,像似路旁躺在藤椅上的老者,午睡時濁重的鼻息。當你闖過第二個紅燈時,雨點打在你臉上,在這悶熱異常的夏日午後。

   甫進家門,你急著往地下室,翻出那個裝著芭比娃娃的精緻喜餅盒。

   留著一頭金色長髮的芭比,穿著白色蕾絲無袖上衣,胸口處鏤空,配上一襲寶藍色及地長裙,飾以腰際一朵藍玫瑰及兩條白緞帶,足上套著水藍露趾高跟涼鞋。

   你捧著她上樓,仔細的端詳。芭比的面龐依舊細緻姣好,除了沾上些擦不掉的小污垢。纖細的右手手臂上,有些不甚光滑的痕跡。你憶起小時候曾將紋身貼紙黏在芭比右手臂上,後來竟摳不下來,硬是費了番功夫拿鐵尺刮。圖案是刮掉了,卻也留下永遠的疤。

   打開垃圾桶蓋。

   你又瞧了芭比一眼。

   「咚!」

   窗外打了聲悶雷,雨愈下愈大了。

March 17, 2011

關於記錄

   習於自我中心,習於忽視身邊的一切,習於太過單純而直進的思維。

   也許閉上心眼假裝看不見,一切會更容易簡便,但這不是我所想要的。

   Life is long yet short.

   稍不留神一切就從指縫間流逝,即便想抓住也是無法。而許多東西常常就是在如此這般不經意間失去,生命到最後只剩些殘破不全的記憶像是脫了線的大衣,時間的風便從細縫間竄入,冷得令人直打哆嗦。

   勢必得留下些甚麼,關於生活。

   於是我開始在本子裡記錄;開始學拍照,即便被人嘲笑「亂拍」也無妨,因為那是我的生活。

   我想學著體悟,「記錄」並不是為了附庸風雅,而是一種對生命的義務;無關乎美醜,而是一種豁然的接受;是種承擔,對於曾經留下的足印負責。

   Then I know I've lived, and that i'm still living.

March 16, 2011

噓!

在一個沒有祕密的世界裡

一切都是秘密

 

一如你在靠著山的家裡

看著落地窗外的海

想起當初大聲嚷嚷著要搬家時

堅決要求朋友僅在你肩上拍拍

而後才發現隱居勢必得獨自一人

而你後悔當初離開時沒有留下擁抱

 

總是在渴求溫度時雙手抱胸姿態孤傲

嘴裡喊痛但慣性掩蓋傷口

 

大概是

遠方海天交界開始捲起了些烏雲

March 15, 2011

堅強的安定

    寒假將盡回到台北時,大概是提前了一個禮拜的緣故,室友都還沒回來,整個男一舍也空蕩蕩的。一個人整理房間,掃了一個畚箕的灰塵。餓了,一個人去吃自助餐。人影零落的餐廳,正好供我一個人大喇喇的霸佔一整張餐桌,然後放鬆的,餐盤漸漸的空,而我漫不經心地一個人看著不停重複播放的新聞。
    傍晚下田來找我,逛街。我在師大附近的小店買了件格紋襯衫,然後回到宿舍。隔天早晨在一個人的房間內獨自醒來。梳洗整理後,仗著一個人而大聲的放著音樂。沒有時間壓力,我樂得盡情放慢步調。午後跨上許久未騎的腳踏車,離開宿舍之際遇到伯恩,寒暄。
    「你甚麼時候回來的?」我問。
    「昨天啊!」
    「真假?我也是昨天欸!」
    「你要去哪?」
    「IKEA。」
    「IKEA?去幹嘛啊?自己一個人?」
    是的。我一個人。
    其實我覺得沒甚麼大不了的,我向來很習慣一個人。倒也不是全然的孤僻,但多多少少含有些骨子裡的冷漠。而一部份或許出於不願意麻煩別人的個性,我沒有把握要別人全然的接受我的存在,那不如一個人輕鬆自在。
    我喜歡四處閒晃,一個人的狀態賦予了我一種適度的若即若離。我和外在的世界同時並存,如此的親密;我和周遭卻也如此疏離,因為我自成一個世界。我是很享受這樣的感覺的
    一個人闖蕩所產生的冒險情懷,其中的刺激興奮正好滿足我不安分的靈魂。我在陌生的城市裡,一個人找尋目的地,一個人迷路,又一個人感受抵達目標的感動。一個人時也更有機會和自己對話、思索。
    也許因為我還年輕,生長於安定的心正蠢蠢欲動。一個人代表的是獨立,而獨立的冒險,不是流離而是種堅強的安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