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ugust 23, 2012

消失的店

  台北天氣出乎意料的好,回來後連著兩天都是大太陽,雖然有風,但即便靜止不動也會冒汗。伸手往單薄的T恤上撫過便暈出較深的汗漬,一點一點的;手一離開,衣料與肌膚間隔著溽暑的空氣,風陣陣吹來,汗漬乾了大半,上衣又回到一致的色調。一路上就這樣來來回回,鬼打牆。

  天氣晴朗到爆炸,迎著太陽前行時,整個世界過曝。一切都太過明亮以致於白晃晃的,輪廓柔和,低對比的色調。若不是身處高溫當中,應能佇足好一陣子。任一條稍微窄小的巷道,都有著日系的美感。

  午後帶上慣用的背包,出門前又仔細檢視了一次內容物,深怕平日向來惰於整理的惡習會增加肩上負擔。鉛筆盒、行事曆、筆記本還有一瓶水,以及前一天帶著兩位國中就相識的好友去逛水準書局時,受其中一位推薦而買下的小說。

  這樣一個有著艷陽高溫的夏日午後,做任何盤算計畫似乎都顯得汗涔涔,於是決定到店裡窩著,貪點涼快,看看書。

  傍晚同事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。吃什麼?我問。素食。於是只帶了手機和錢包。踏出門外,才發現天仍亮著,但已向晚。我坐的位置背對大門口,也看不見窗,在咖啡店待久了,常常有種被時間遺忘的感覺,一直要到暫停手邊的工作,伸伸懶腰,彷彿才又踏回分秒正常的流轉。

  「哪一家素食啊?」「就前面那一家。」「噢好。」

  我其實毫無頭緒,但似乎也無妨。可能因為年紀最輕,也沒什麼社會歷練,因此儘管我自覺還算機伶,但在店裡就是個小朋友。被當成小孩的特權之一,便是可以不那麼精明,可以不那麼深思熟慮、不必對所有事都了然於心。或者說,犯錯的配額稍微多一些,反正有人會在前頭領著,不小心迷途了趕緊修正回來便是。

  身為小孩的特權也包括沉默。藍天中有些白雲,然後遮上一層紫紅色的濾片,同事們邊看天空邊討論著氣象預報說的颱風。我順著她們的視線望,也許補上一句「雲飄得好快啊」,也許不說話,都好。

  被允許納入交談的行列,但同時又被允許沉默。似乎有些矛盾的微妙,但我感到自在。

  素食餐廳在平行溫州街的下一條巷子,晚餐時段,生意挺不錯的。餐廳離地挑高了幾階,臨街的一面設置了大篇幅的玻璃窗,室內漆成了草綠色。進門後左手邊是自助餐區,領了餐盤,我們四人各自夾菜付款。老闆娘就像是所有自助餐店會出現的老闆娘形象,在結帳櫃檯上擺了一副電子秤,但似乎僅用來秤外帶餐盒,內用的價錢全憑老闆娘目測。

  我盛了滿滿一盤,80元。雖比不上學校餐廳,但以台北的物價來說真的算便宜,何況又在溫州街這種高級住宅區,「怎麼做得下去啊。」我的老闆說起上回跟她男友提到這餐廳時,他的反應。

  聽說曾經有客人問老闆娘,價錢到底是怎麼算的。老闆娘回答,用看的比較便宜啦。好像也沒有回答到,但我想起高中在高雄時,有陣子常去吃的素食店,價錢也是用老闆娘的眼睛決定的。

  同事們納悶這樣子的店怎麼有辦法經營下去。菜價貴,而它每道菜色又都紮紮實實,鮮少看到什麼素肉素魚的。

  我總隱隱覺得經營一家素食自助餐廳,多少有點積功德的意味在。但我沒說。

  一直到走出餐廳,我才認出來。原來我根本就進來過這裡。只不過那時候還不是素食自助餐,而是99元一人份小火鍋。妳還記得嗎?

  突然之間感到有這麼些悵然若失,也說不出個所以然。

  我記得我們上次來也是吃晚餐,在街上走了幾回始終無法決定要吃什麼,最後踏進了火鍋店,而後意外發現物美價廉。我也記得我們那時說改天可以再來吃,滿不錯的,然後似乎還約了以後要更常一起吃飯。

  前一天晚上接到妳電話時,我在另一家常待的咖啡店,收拾好東西已準備要離開。妳一邊哭一邊重覆說著「她說我很煩。」

  儘管幾天前的半夜也經歷過妳電話那頭的啜泣,但老實說我仍然有點不知所措。我向來不擅於處理低落的情緒,對自己如此,對熟識如妳亦然。因此也只能安撫著要妳早點休息。

  我曾跟妳說過多鬆咖啡嗎?

  就是那家在師大夜市裡每天都開到凌晨四點的咖啡店。大二有陣子我常去,往往是在午夜打工結束後。從自己上班的咖啡店轉移到另一家,每次在夜裡騎腳踏車都感覺有點好笑,有點呆蠢──大概就像是為考試唸了一整天書之後,又拿出小說來讀──別人乍看可能只覺得「不膩啊?」但置身其中的人必定能了解那是多麼不一樣的心境。

  最初我點熱拿鐵,加糖加肉桂。後來點熱美式,一開始會要點糖,後來只喝黑咖啡。深夜窩在咖啡店有種心安理得,看書、寫字,偶爾會到外頭抽菸。熬夜最充足的理由大概就是為了這種清明,這種孤獨活著但不寂寞。

  通常待得很晚,但極少停留到打烊,因為不好意思。離開之後我偶爾會在回宿舍的路上順道去買摩斯,然後在一天欲明未明之際倒回床鋪。早上的課理所當然不一定去上,身體可能也不太健康。但那陣子我過得好充實,心理上的那種,妳能懂嗎?

  也是在我開始常待多鬆的那段時間,得知它過不久要關了。又過了一段時間正值師大風波,於是多鬆關店的事情在同事間也常被拿出來提。不過後來我就滿少去了。

  然後多鬆就這樣關了。

  為什麼跟妳提這件事?因為接到妳電話時,我待的那間咖啡店常被戲稱是「多鬆借屍還魂」。老闆的確曾在多鬆工作過,店裡也很常出現多鬆的熟面孔。但說實話,除了菜單以外,並沒有太多直接明確的連結,至少就佈置裝潢來說。

  然而問起一些朋友,大家都說,「啊就多鬆換地址而已啊。」是那種感覺。

  但久而久之,出現在店裡的客人,不再是因為甫開店的情義相挺,也不是因為它有多鬆的感覺。只是養成了一種新的默契。

  於是這間店的風格就出來了,就逐漸長出了自己的樣貌。

  在發現那間素食自助餐的前身原來是火鍋店時,我腦袋轉了一陣子,試圖回想起我們那天做了些什麼、說了些什麼話,但絲毫沒印象。本來想打電話給妳,看妳還記不記得,但最後號碼也沒撥出去。

  我想我們的生命中,注定會拜訪許多數也數不清的店,也許就去這麼一次,也許我們會成為常客;也許哪天口味突然變了,也許沒來由的就不再踏進門。

  有些店消失了,但某種程度上它們會以另一種姿態留存。

  而生活這件事,總是會繼續的。

2 comments:

Psychotic said...

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Ji22Ks6prus&feature=related
看到這篇剛好在聽 小小的煩惱

賴建岱 said...

輕輕的其實有時候最重